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娑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妳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妳不舒服吗,妳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妳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妳对老师不礼貌喔。」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妳,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妳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妳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妳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妳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妳在一起,现在妳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怡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妳的错,妳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鍊,但是梦里的助教配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姊姊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