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怡婷的作文课结束,老师才刚出门,怡婷就上楼敲房家的门。思琪开的门,没有人在旁边,可是她们还是用她们的唇语。怡婷说:我发现老师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么?目如愁胡。听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没接话。妳不觉得吗?我听不懂。怡婷撕了笔记本写给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你们还没教到这边吗?」怡婷盯着思琪看,眼中有胜利者的大度。「还没。」「老师好看在那一双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们可能下礼拜就教到了吧。」「可能吧,下礼拜。」
思琪她们整个国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着。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绕圈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帜。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刚过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国华那里,思琪跑来找伊纹姊姊。伊纹姊姊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象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脸上有伤。思琪不知道,那是给一维的婚戒刮的。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
两个人坐在客厅,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相像,像从俄罗斯娃娃里掏出另一个娃娃。伊纹打破沉默,皱出酒窝笑说,今天我们来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姊姊家里有咖啡。」伊纹的酒窝出现一种老态:「妈妈不让我喝,琪琪亲爱的,妳连我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下我要害怕了喔。」第一次听见伊纹姊姊用叠字唤她。思琪不知道伊纹想唤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轻。
伊纹姊姊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象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象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伊纹姊姊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姊姊,沙就是金矿金沙。妳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姊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妳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妳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妳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姊姊妳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象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