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惯常的作文日,李国华就去按房家的门铃。思琪正趴在桌上吃点心,房妈妈把李国华引进客厅的时候,思琪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过道的小油画真美,想必是思琪画的。他给思琪送来了一本书。他跟房妈妈说,最近城市美术馆有很棒的展览,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带思琪去?反正我是没缘了,我家晞晞不会想去。房妈妈说,那刚好,不如老师你帮我们带思琪去吧,我们夫妻这两天忙。李国华装出考虑的样子,然后用非常大方的口气答应了。房妈妈唸思琪,还不说谢谢,还不去换衣服?思琪异常字正腔圆地说了:谢谢。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拿了老师的书就回房间。锁上房间门,背抵在门上,暴风一样翻页,在书末处发现了一张剪报。她的专注和人生都凝聚在这一张纸上,直见性命。剪的是一个小人像,大概是报纸影剧版剪下来的。一个黑长头发的漂亮女生。思琪发现自己无声在笑。刘墉的书,夹着影剧版的女生。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滑稽。
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柜里千头万绪,可不能穿太漂亮了,总得留些给未来。又想,未来?她跪在一群小洋装间,觉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岛。出门的时候房妈妈告诉思琪,老师在转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没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糟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雨线,看见路口停着一台出租车,车顶有无数的雨滴溅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在外面,鞋子里竟倒出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雨迹安坐在那里。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妳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妳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说「妳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轻的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出租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猥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妳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