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后面扳她的脸,扳成仰望的样子。思琪说,老师,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妳,我跟妳是同一种人。哪一种人?我在爱情里有洁癖。是吗?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妳懂吗?妳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妳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思琪想了想,说:那老师,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吗?可是老师,你也对不起我啊。李国华在压榨她的身体。思琪又问,老师,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在一万个人之中我也会把妳找出来。
把她弓起来抱到床上。思琪像只毛毛虫蜷起身来,终于哭出来:今天没办法。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像妓女。妳放松。不要。妳看我就好。我没办法。他把她的手脚一只一只掰开,像医院里看护士为中风病人做复健的样子。不要。我等等就要去上课了,我们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好吗?思琪慢慢感觉自己像走进一池混浊的温泉水里,走进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脚,慢慢觉得手脚不是自己的。老师的胸前有一颗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动,就像一颗被拨数的佛珠坠子,非常虔诚的样子。突然,思琪的视角切换,也突然感觉不到身体,她发现自己站在大红帐子外头,看着老师被压在红帐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压在老师下面。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那是房思琪从国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风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这次老师不是把头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覆她耳鬓的线条。头皮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气,也是在闻她的头发。他松开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妳很宠我,对不对?」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支新手机给她,说这样好约。第一次从那只手机听见老师的声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门口的座位。他在电话那一头问,妳在哪?我一直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里啊。现下才想到,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起来,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门外、走进门内。当然或者他没有想那样多。但她一股滑稽的害臊。简直比刚刚还要害臊。怎么现在突然想到这个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老师的打呼声跟牲口一样,颜楷似地筋肉分明。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裸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