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张太太在电梯遇到李国华,劈头就讲,李老师,真可惜你没看见我们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静静的,喜欢她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一流。又压低声音说:「以前老钱还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给一维哩。」是吗?李国华马上浮现伊纹的模样,她在流理台时趿着拖鞋,脚后跟皮肉捏起来贴着骨头的那地方粉红粉红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红红的。为什么不呢?我家婉如要强,一维适合听话的女人,伊纹还一天到晚帮邻居当褓母呢。谁家小孩?不就是刘先生房先生他们女儿吗,七楼的。李国华一听,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间的骚动如此灵光。张太太继续讲,我就不懂小孩子读文学要干什么,啊李老师你也不像风花雪月的人,像我们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唸商,我说唸商才有用嘛。李国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望进张太太的阔嘴,深深点头。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们一下课就回伊纹家。伊纹早已备好咸点甜点和果汁,虽说是备好,她们到的时候点心还总是热的。最近她们着迷的是记录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纹今天给她们看张艺谋导的《活着》。视听室的大荧幕如圣旨滚开,垂下来,投影机嗡嗡作响。为了表示庄重,也并不像前几次看电影,给她们爆米花。三个人窝在皮沙发里,小牛皮沙发软得像阳光。伊纹先说了,可不要只旁观他人之痛苦,好吗?她们两个说好,背离开了沙发背,坐直了。电影没演几幕,演到福贵给人从赌场背回家,伊纹低声向她们说,我爷爷小时候也是给人家背上学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觉得丢脸,「每次都跑给背他的那人追。」然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福贵的太太家珍说道:「我什么都不图,图的就跟你过个安生日子。」思琪她们斜眼发现伊纹姊姊用袖口擦眼泪。她们同时想道:秋天迟到了,天气还那么热,才吹电风扇,为什么伊纹姊姊要穿高领长袖?又被电影里的皮影戏拉回去。不用转过去,她们也知道伊纹姊姊还在哭。一串门铃声捅破电影里的皮影戏布幕,再捅破垂下来的大荧幕。伊纹没听见。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思琪怡婷不敢转过去告诉伊纹。第三串门铃声落下来的时候,伊纹像被「铃」字击中,才惊醒,按了按脸颊就匆匆跑出视听室。临走不忘跟她们说,不用等我,我看过好多遍了。伊纹姊姊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在黑暗中影映着电影的光彩,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泪痕插进伊纹姊姊霓虹的眼睛里。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们的心思已经难以留在电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里议论她。两个人眼睛看着荧幕,感到全新的呆钝。那是聪明的人在遇到解不开的事情时自觉加倍的呆钝。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突然,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黄色灯光投进漆黑的视听室,两个人马上看出来人是李老师。李老师背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见他的头发边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灯光照成铂色的轮廓,还有胁下金沙的电风扇风,他的面目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像伊斯兰教壁画里一个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轮廓茸茸走过来。伊纹姊姊很快也走进来,蹲在她们面前,眼泪已经干了,五官被投影机照得五颜六色、亮堂堂的。伊纹姊姊说,老师来看妳们。
李国华说,刚好手上有多的参考书,就想到妳们,妳们不比别人,现在给妳们写高中参考书还嫌晚了,只希望妳们不嫌弃。思琪怡婷马上说不会。觉得李老师把她们从她们的女神就在旁边形象崩溃,所带来的惊愕之中拯救出来。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象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鍊,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