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北高营村仍有许多房产项目在建设中。 图|《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杨智杰
村支书在春节团拜会上倒下
“我放弃了婚姻、工作,我一度沦丧来到建筑工地,北高营村跑劳务市场的就我一个,我客走他乡,没有办法,没有人给我说法。那么好,我贾敬龙自取说法,我立下誓言,我是怎样被打出北高营的,那就用我同等的方式走回来,公开而且明确,就是我贾敬龙弄的你何建华。”贾敬龙在一审法庭的最后陈述中是这样说的。
当时,家人虽然担心却无法劝说他,而且,谁也没想到他会去杀人。2015年春节前几天的一通电话,多少能显示出他内心的不甘。那天晚上,贾敬媛跟着父母一起住,半夜忽然接到贾敬龙的电话,“当时他和同学朋友聚餐喝多了,想起拆迁的事情,挺伤心的,在电话那头哭,说心里难受。”电话这头的贾敬媛干着急又问不出他在哪里。她叫起父母,一起出门到南高营直至北二环一带找人。后来又接到贾敬龙的电话,知道他在朋友家住,也没出什么事,这才安下心来。
贾同庆夫妻依然担心儿子,过年前两天,他们一起到南高营村贾敬龙住的地方,劝他回家过年。但父子依然对不上脾气,没说两句话贾同庆就转身走了,王香兰留下继续好言相劝,贾敬龙也只是口头答应了母亲。
王香兰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正常的见面。大年三十,贾敬龙没有回家。大年初一早上,贾同庆在村里给亲戚拜年,没有参加村委会举办的团拜会。正在聊天的贾同庆听到有人告诉他,贾敬龙回来过年了,在他们家楼下转了一圈,手上还提着两个袋子。贾同庆在大年初一听说儿子回来,并不觉得奇怪。
没过多久,贾同庆的弟弟贾同忠就急匆匆跑来找他,“你家小子把何建华打死了!”听闻这个消息,贾同庆并没有立即赶往现场,而是去了参加家族聚餐的六弟家,并打电话给王香兰让她赶紧过去见他,这个过程中贾同庆显得格外冷静。
听说儿子杀人之后,王香兰当场就哭了——杀人不是小事,自己的孩子也活不了了。大年初一的中午,在别人都在觥筹交错之时,这位母亲只是呆呆地在旁边坐着。
初一那天的团拜会上,马杏梅正在舞台上跳舞,她突然听到台下人群里有人大喊,“快点、快点,咱们书记倒下了。”马杏梅以为何建华因为大冬天穿得少生病了,赶紧从台上跑过去,结果,她看到何建华右脸颧骨处扎着一根银白色的钢钉,六七公分长。她和何建华的前妻以及另一位妇女合力把何建华架起来,当时他面部血流不止。马杏梅不敢相信,就在刚刚,她还为即将上台发言的何建华整了下衣服,鼓励他“好好表现”,转眼人就倒下了。
“看他把我们村弄得这么好,这真是毁了我们村当家的好人。他在世时,我们村的发展势头多大啊,他就是我们村的摇钱树。”马杏梅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据多位村民介绍,马杏梅的婆婆是何建华的姑姑,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马杏梅仍然是村拆迁办的一员。
北高营村社区居委会会计邱书英在案发当时就在何建华的前侧。当时,村委会干部们上台给村民拜完年之后,站在台南侧看老年人的舞蹈节目。她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就看到身后的何建华倒在了地上。邱淑英赶紧上前去扶,就看到他脸上插有一根钢钉。慌忙中,邱淑英赶紧拨打了120。
“世袭”村官和最后的钉子户
贾敬龙给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自辩词中表示,自己当时是公开作案,并没有任何逃跑的准备,手机里还存有编辑好未群发的自首短信,路上,他给前未婚妻打了电话,这些都能证明他枪杀何建华之后要去的目的地是长丰派出所。
但在何建华的女儿何伟发表的《解开“贾敬龙”杀人案幕后的事实真相》一文中,她对此进行了反驳。如果贾敬龙真有去自首的念头,他可以从村西的建华大街上北二环,时间短、距离近。但是他实际上选择的路线却开向村南,即使最后去长丰派出所,可选的两条路线中,一条比正常距离多出一多倍,另一条需要逆行。另外,当贾敬龙被何家兄弟与治保会围住时,依然拿着射钉枪喊着“过来我就打死你们”的威胁语言。何家人认为自首其实是贾敬龙眼见逃跑无望之后的说法。
“这孩子(贾敬龙)本来就是去投案自首的,他们(治保会和何家兄弟)把人家打了不让孩子走。另外,还有自首短信,那些人打贾敬龙,当时他光顾着跑,能把短信发出去吗?”北高营村村民张伟明(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他的看法,他还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分析了贾敬龙为何有那样的开车路线,“第一,贾敬龙不是去派出所,而是去丰收路的长丰刑警中队,刑事案件都归那儿管。他对桃园派出所、高营派出所不放心,之前在那儿告状也告不赢,所以才去长丰刑警中队。第二,当时参加团拜会的老百姓把路都堵住了,贾敬龙只能往那一条路跑,往人群里钻怎么钻得动?哪个人拦不住他?肯定要开车绕过去……”
张伟明对何建华的不满溢于言表。村里不少老人是看着何建华长大的,他们看着“打砸偷抢,多次进劳教所”的他入了党;再后来,竞选上了村支书和村主任。79岁的贾发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何建华曾亲口对他说,自己的党员身份是“花了6万块钱买的”。其他村民也提及,何建华雇佣外村的社会青年做打手,多位村民曾因为抗拒拆迁被打。
何建华被贾敬龙射杀之后,他的儿子何志辉便当上了北高营村村委会主任。坊间纷纷议论这是“村官世袭制”。何志辉今年31岁,毕业于河北经济管理学校,当上村主任的他仍在当初父亲的办公室里办公,除了把桌子挪了位置以外,其他东西都没动,墙上还挂着何建华在任时的照片。
被问及对“村官世袭制”的看法,何志辉反问,“你认为可能吗?”他解释说,村里当时开了选举会,长安区负责村干部选举的民政局组织了重新选举。而他选择参选,是“希望顺着他(何建华)的工作,把工作做好,不想让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白费了。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把命搭上的工作做成这样,我想帮他把工作做下去。”
民政部2013年颁发的《村民委员会选举规程》中规定,选举村委会需要产生村民选举委员会、选举宣传、登记参加选举的村民、提名确定候选人、选举竞争以及村民投票选举。据多位村民反映,当时他们并未参与村委会选举投票。
张美丽算是何建华的“粉丝”,在她眼里,这位前村支书是一位有魄力的人。1985年张美丽嫁进北高营村时,内心是绝望的——这个村的穷远近闻名,每次回娘家,都会被人笑话婆家村的破败不堪,甚至还受人接济。旧村改造提出以后,住在村东头的她家是最早一批同意拆迁的村民。
“村里这些房子多气派,现在娘家人都羡慕我。”张美丽现在手上戴着两枚金戒指,耳朵上挂着一对珍珠坠子,提到女儿、女婿刚买了一辆80多万的车,不禁咧开嘴角。“我跟何建华不沾亲、不带故,我老公公去世都没这么着急,但他(何建华)死了,我在过年时就自己在家哭起来了,痛苦得不行。找这样的人不好找,能把村里建设成这样。”据其他村民介绍,张美丽的女儿目前在村委会当会计,在她做上会计之前,大队本来就已经有一位会计。
在村头,村民张瑞国主动找到《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他眼中的贾敬龙和何建华。他曾和贾敬龙有过两次接触:2011年左右,张瑞国买了一堆沙子搁在村里,贾敬龙有次开车拉这些沙子时,正巧被张瑞国撞上。当时双方并不认识,贾敬龙语气冲撞,让张瑞国“把人给看清楚了”。第二次是在2013年2月27日,何建华当时带着大队的人在拆村里其他村民的房子,这时贾敬龙过去问,“谁是何建华?”何建华表明身份之后,贾敬龙对他说,“你就是何建华?这回对上号了,我就是结了婚也不拆房子。”何建华当时一气之下,让人们把贾家的房檐给拆了。但在记者反复追问时,张瑞国又说他当时并未在现场。
在张瑞国眼里,何建华“那人实干”。他和何建华“两人关系还不赖”。多位村民都说,见到当年何建华竞选村干部时,张瑞国提着钱一家一家帮他买选票。
在北高营村走一圈,现在很难再用一个“村”来定义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全是正在施工的和已经建好的高楼,农民的土地早已被收走并开发成小区,住户们也不复有从前村落里那种亲密的人际关系。
就在一年前,在纷纷拔地而起的高楼中间,还夹着一座破旧的二层老房子,里面甚至还点着油灯。70岁的王君霞就住在这里,她是村里有名的钉子户之一。和贾同庆家不同,王君霞压根儿就没跟村委会签订拆迁协议——村里给的评估费和补偿费并不合理,她希望能够按照《拆迁法》执行,这是她坚持5年依然不愿意搬迁的原因。
因为拒拆,王君霞经历过两次骚扰。村里通知她要收走责任田,但王君霞认为,土地并非用于铁路、高速公路,村政府不能强制要走。2014年6月18日左右,当时每天都会去大棚的王君霞因为嫂子病重去世,好几天没顾得上自己的菜地。再到地里时,发现自建的16个温室大棚已经没有了,种的桃树、柿子树、杏树、香椿树都被砍倒,有两个工地的人正在用推土机平地。
王君霞到高营派出所报案,但没有得到结果。她想过上访,但各部门推来推去,没有得到任何官方交代。后来,村里请她在上海的侄子来劝说,王君霞妥协了。2015年11月,她跟村委会签订了拆迁协议,拿到了自己的三套房子。但是据村干部说,因为当时过了申请时间,王君霞至今还没有拿到养老金。
目前,只剩下村东头79岁的贾发义还在坚持。在两幢30多层高的住宅楼中间,是他破旧的两排平房,前排是1960年代建的土房,后排是80年代家人一起盖起来的砖房。由于两边的楼房地基高,远处望过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屋顶和高耸出来的五六棵柿子树。眼下正是好果子成熟的季节,橙黄色的柿子挂满枝头。
贾发义执意不拆,坚持认为,“国家让拆迁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而不是把利益都给了官员,这个思路不对,我就不同意。”他和老伴儿也没有养老金以及村里的各种福利,与其他拒拆的家庭一样,家里被停水停电。
村里坚持的人一个个都妥协了,贾发义一直在担心,不知道村委会最终会使用什么手段来“收拾”他。
最近,贾敬龙案成为社会热点,许多记者赶到北高营村了解情况,村治保会成员警惕地盯着这群外来的陌生人。经历村里巨变的老人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而这些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总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原标题:贾敬龙案:村官、钉子户与一个村庄的现代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