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静撕碎的结婚证
离与合
2003年,第一次因家暴离家时,李美芝的父母和几位叔叔都不愿她再回去。杨家父母和大哥大嫂三番四次去李家求情,李美芝心软了,“我大哥大嫂特别好,看他们面子我才回去的。”她偷偷溜了回去,为此父亲很生气。
2009年,杨家大嫂刘梅曾见到李美芝腿一瘸一拐的。当年二人决定离婚时,刘梅不愿意再管了,但后来因为被信任的缘故,她还是介入了杨家父女间的矛盾调解。
2019年3月24日,杨爱静和女儿争吵后又动了手,下午3点多,杨瑞立一度离家出走。接连发生冲突,李美芝给家住一百公里外的刘梅打电话求助,此前李美芝曾尝试给女儿租房未果,所以希望把孩子送到她身边来。刘梅回忆,见面后李美芝向自己下跪求助,杨瑞立也哭着要到外地读书。
当天,刘梅和儿子带着杨瑞立剪了头发、吃了饭,之后陪她一起回了家。据刘梅称,见女儿回来了,杨爱静冲着她又吵又骂,杨瑞立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刘梅的儿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和叔叔发生了冲突,杨爱静抓起了水果刀,所幸被其他人拉开了。
刘梅尝试和杨爱静沟通,表示自己愿意负担杨瑞立的生活费,建议让孩子住校,杨爱静不同意。
那次沟通后,靠谎称杨瑞立去了同学家,刘梅勉强将她接回家里住了两天,杨爱静因此又和妻子发生了争吵。“他还去学校找老师,威胁说要跳楼。”李美芝说,之后的那周,她因为害怕丈夫闹下去,不敢再让女儿被接走,杨瑞立很失望,对着电话喊:“你太愚蠢、无能了,保护不了我”。
杨瑞立生前写下的求助信
援助
2019年春节后,班主任老师也发现了杨瑞立的异常。她从之前的学校十几名退步到四十几名,老师曾找她谈话,“头发也不洗,目光很呆滞”。
得知她与父亲的矛盾,班主任曾提醒杨瑞立,让她“学聪明点儿”,平时多做点家务,不要和爸爸正面冲突,“真发生矛盾了,你不吭声,可以躲避下”。
杨瑞立主动找给她上过《道德与法治》课的张老师,讲述自己的处境。张老师回忆,杨瑞立除了说学习上的困难,更多还是讲述家庭的问题,“一是他爸爸重男轻女,另一个就是家庭暴力”。
张老师给她进行心理疏导,希望她强大自己的内心、寻找自己的快乐,并且能自信起来。为给杨瑞立鼓劲,张老师见面时总会和她击掌,杨瑞立的精神状态似乎有所恢复,“慢慢地孩子有了笑模样,并且感觉(自己中考)绝对没问题”。
在2019年上半年,杨家的矛盾接近爆发的顶点时,曾有多个部门介入调解。
4月18日,杨瑞立给学校和相关部门写下一封《求助信》。信中她表示:因为我父亲重男轻女和家暴的影响,已严重危害到了我的人身安全和学习生活,造成我的严重不适。
张老师说,他还联系过李美芝和刘梅,希望她们能给孩子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因为介入杨家矛盾,杨爱静曾找到学校大闹,张老师见到了杨瑞立的父母,仅有的一次接触,他看到了杨家父女的落差,“在文化知识,对生活的态度,对未来前途的信心上,他们的差距太大了”。
李美芝当时也向老师们讲述自家情况,张老师坦言,学校没办法帮其彻底解决家庭矛盾,但希望她能勇敢起来。
张老师说,在学校的职责范围内,为了杨瑞立的安全,他们制定了详实的、仔细的流程,老师们协调杨瑞立在校住宿,安排了她喜欢的室友。有一段时间,杨爱静总会在学校门口徘徊,值班老师都会重点盯守,避免发生可能的意外。”
杨瑞立和刘梅去所属街道办事处申请司法调解,一名调解员和一名律师赴村中调解,并将调解结果反馈给刘梅:杨爱静不同意孩子到她身边来,但表态说,会供孩子上完高中,“18岁之后,不一定有能力供她上大学”。
刘梅就此决定不再介入杨家的纷争,她也有自己的担心,“杨爱静说过,等我儿子结婚时,就去闹,不让我家好过”。
在张老师看来,这次司法调解看似是成功了,但其实是在纸里包火,又回到了原点,“一次调解不可能解决根深蒂固的家庭矛盾、家庭认知、社会认知”。
李美芝记得,司法调解之后的4月底,杨瑞立回家过周末,父女二人再次发生争吵。视频中,女儿情绪激动的说:“你不招惹我不行吗?你没虐待孩子,你没打孩子”,李美芝在旁边劝着,杨瑞立对她说:“别折磨我了,我快被他逼疯了”。
视频里,相较于女儿的激动,父亲杨爱静显得很平静,语气也很无奈,杨爱静认为是刘梅挑拨女儿和自己的关系,“你有本事你报警,让外人这么折腾我”。之后,杨爱静将视频发到女儿班级群中。
李美芝说,视频只是一个片段,后来,丈夫打碎桌子,摔碎了女儿的手机,动手打了她。杨瑞立报了警,并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在一段当时的电话录音里,杨瑞立说:“就是太僵了,他要不进局子里,我没法过”。
当晚近10点,警察调解过后,一名邻居看见杨瑞立骑车离开了家,她从那晚开始住到了姥姥家。李美芝说,5月初,因为女儿离家,杨爱静又打了自己,“掐我脖子,怕我离婚,把结婚证找出来撕碎了”。
李美芝的母亲为此赶了过来,一位村干部证实,因为自己和杨爱静父亲关系较好,当天也参与了调解。“我不想看他走歪路,可杨爱静说我向着他媳妇”。
李美芝回忆,最后母亲报了警,才把她接走。几个到场民警找杨爱静谈了话,但无法采取进一步措施,“说我们是夫妻两个闹矛盾,没打出伤来,也没办法逮他”。
5月10日,杨爱静打碎窗户,闯入岳母家。李美芝再次报警,“警察让我注意安全”,她躲在家中,不敢再上班。一个月里,有人见到杨爱静经常在附近徘徊,还多次去学校找女儿,但被门卫拦下。
5月19日,总是扬言“喝药”的杨爱静真的喝药自杀了,他跑到多年不来往的三哥家托付后事,被送医治疗。杨瑞立和母亲去医院探望,杨爱静认错请求她们回家,但遭到拒绝,李美芝已经下决心离婚。
出院后,杨爱静曾去很少来往的堂叔家借摩托,堂叔告诉深一度记者,在谈及家事时,杨爱静认为,是女儿在撺掇着妻子和他离婚。
杨瑞立被父亲摔碎的手机
污名
6月7日,命案发生后,那段拍摄于四月底的吵架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并一度被解释为“爸爸在愤怒中,将极度叛逆的女儿杀了”。
杨爱静被捕后,被送往阳信中医院就医,6月19日上午,深一度去医院探访,在杨爱静曾住过的病房,患者间也传着这种说法。“女孩不是一个简单人”,哪有父亲会杀孩子的。
对于视频给孩子带来的负面评价,李美芝和刘梅很生气。李美芝表示,“他对着孩子拍,自己只拣着好听的说,不发火,事实并不是视频里那个样子,太会伪装了”,刘梅也认为,杨爱静录视频是在“故意败坏”女儿,“最后那段时间里,孩子吓得就像个小猫似的”。
张老师同样无法接受人们对视频的评价,“当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见到自己是这种家庭,她绝望不绝望?当各方都退场了,再没有救助了,在绝望的情况下,爸爸要扼杀自己的前途,那是叛逆吗?为什么不把它当成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挣扎?”
在那封《求助信》中,杨瑞立曾表示,希望学校和社会能给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她依然想住到刘梅家里。“我愿意接受我大伯一家的帮助,请社会力量和政府力量救救我和我的妈妈”。
得知杨瑞立去世的消息后,张老师连续两天没睡好觉,他不止一次地设想,假如当时刘梅能顺利的接走杨瑞立,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太无辜、太弱势了”。
如今,李美芝和儿子一直住娘家居住,一个多月没上班的她没有任何收入,她甚至为寄存女儿遗体的费用发愁,“每天几百元的费用,俺又没有钱”。刘梅曾硬着头皮去李美芝家探望老人,留下了一千块钱,“第一次离婚是我劝回来的,有一种把人家孩子推到火坑的感觉”。
有村民在医院曾见过杨爱静,杨爱静让其告诉家人帮自己请律师。6月19日,深一度探访时,杨爱静已被转入普通病房,戴着手铐脚镣,三名民警负责看护,一名民警称,将会依据医生的诊断和治疗,对其采取下一步措施。
杨爱静的三哥表示,两家不和,早已不来往,只听过两人闹离婚,“现在出了这个事,咱不了解,也不好说”。在杨家,只有大哥、二哥一直为弟弟的事操心。村里有人问李美芝,能否原谅杨爱静,她回道:“我恨他,让他给孩子偿命”。
据李美芝讲,5月初,杨爱静曾找到杨瑞立,像当初乞求自己时那样,他也给女儿下跪磕头,希望她能回家。但杨瑞立仍然支持父母离婚,她曾对母亲说:“你太软弱了,太糊涂了,他打哭了你再哄笑了你,把你当奴隶,你比奴隶还奴隶。”
6月7日遇害时,杨瑞立还有3天就将参加中考。她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假期做好了打算,她一直想要去办张健身卡,母亲帮她找到了一份在商店卖货的兼职,正好可以攒下钱。
(原标题:一段随着命案终结的家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