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又能干什么呢?躺在有弹性的、干爽碧绿的草地上,老是睁着眼睛盯着上面蓝天的话,久了就会很目眩很疲惫的。而世界永远不变。
再说,这山野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随便找个平坦的地方一躺,身子陷在大地里,舒服得要死。睡过一个夏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除非寒冷,除非雨。
寒冷是一点一滴到来的,而雨是猛然间降临的。但是我在露天睡觉时,一般都会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于是,下雨后,往往裤腿湿了大半截了,才迷迷登登地给弄醒。醒后,又迷迷登登往前走一截子,找个不下雨的地方接着再睡。——我们这里的雨,总是只有一朵云在下,很无聊的样子。其他的云,高兴了才下,不高兴了就不下。那些没云的地方当然应该更没得下了。但是,偏有那么些时候,天上没云,雨也在一把一把地洒——天上明明晴空万里,可雨就是在下。真是想不通……没有云怎么会下雨呢?雨从哪儿来的?这荒野真是毫无道理,但久了又会让你觉得你曾知道的一些道理也许才是真正没道理的。
寒冷也与云有关。当一朵云飘过来的时候,刚好挡住这一片的光线,于是这一片被阴着,凉飕飕地窜着冷气。
有时候寒冷也与时间有关,时间到了,太阳斜下去,把对面山的阴影拉到近旁,一寸寸罩了过来,于是气温就迅速降下来了。
我在山坡上划拉着步子走路,走着走着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找睡觉的地方。除了找平坦的地方以外,还要抬头看上面的天,看离这里最近的一片云还有多远,再测一下风向,估计半小时之内不会有云遮过来,这才放心地躺下。
那样的睡是不会有梦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进入深深的感觉……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
有时睡着睡着,心有所动,突然睁开眼睛醒来,看到上面天空的浓烈的蓝色中,均匀地分布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是用一种滚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一点一点地——不能简单地说它们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们一定有着更为深情的内容,要不然不会呈现出如此让人惊奇的情景。我知道这是风的作品,想象着风在我不可触及的高处,是怎样宽广地呼啸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一泻千里,一路上被遭遇的云们,来不及“啊”一声就被打散,来不及追随那风再多奔腾一截,就被抛弃,最后在风的尾势下,被平稳悠长地抚过……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处在激动之中的云。这些云没有自己的命运,但是多么幸福……那样的云啊,让人睁开眼睛猛然看到,一朵一朵整齐地排在天空中,说:“结束了……”让人觉得世界就在自己刚刚睡过去的那一小会时间里发生过奇迹了。
没有风的天空,有时会同时泊着两种不同的云,一种更像是雾气一般,又轻又薄,宽宽广广地罩住大半个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蓝成为柔柔的粉蓝。这种云的位置较高一些。还有一种,位置要低得多,低得似乎再低十几米就可以伸手触碰了似的。这种云就是我们常见的一团一团的那种,似乎有着很瓷实的质地,还有着耀眼的白——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耀眼炫目,看过以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会晃动着那种白。那不是一种简单的颜色,而是一种灵魂的白。
我想,最开始时,当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时候,云就已经在白了吧?
更多的时候,云总是在天空飞快地移动着。如果抬头只看一眼的话,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只觉得那些云是多么的安静甜蜜。但往整个天空注目久了,会惊觉自己也进入了一场从天到地的大移动中——那样的移动,是整体的,是全面的,强大的——风从一方刮向另一方,这个走向里,万物都被恢弘地统一进同一个方向……尤其是云,尤其是那么多的云,在天空一同均匀地、协调地往一个方向去——云在天空,在浩荡的风中移动的时候,用“飘”这个词是多么的不准确啊!这种移动是一种具有力量的移动,就像时间的移动一般深重浩大,无可抗拒……看看吧,整面天空,全都是到来,全都是消逝……
看着看着,渐渐疲惫了,渐渐入睡……
我说了这么多的云,是因为,在山野里睡觉,看得最多的就是云,睁开眼睛就是云。有时候也没有云,晴空朗朗,一碧万顷的。但是没有云的天空,是不能直视的,必得被那天空的极度明净刺激得流出眼泪后,才能看清它的蓝色和它的清宁。看着看着,云便在视野中形成了,不知是不是幻觉,于是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在库委夏牧场,我总是没有很多的事情可干。我们家四个人,四个都是裁缝,有点活也轮不到我来干,但是像我这样不干活的人,又总是被看不顺眼。于是只好天天到外面晃,饿了才回家一趟。
河那边北面的山坡高而缓,绿茸茸的,一小片树林栖在半坡上,一直爬到坡顶的话,会发现坡顶上又连着一个坡,再往上爬,然后又会面对另一个更高的坡,没完没了的——当然,在山谷底下是看不到这些的,我们的房子离山太近,山又太高。
我曾经一个坡接一个坡地爬到过最高处,那里应该算是这附近的一个最高点吧。到达顶上时,视野开阔坦荡,群山起伏,满目都是动荡的事物。风很大。
在这山顶的另一端,全是浓密阴暗的老林子,和它相比,我们以前进过的森林最多只能算是一片一片的小树林而已。里面非常潮湿,青苔生得很厚,树木都很粗壮,到处横七竖八堆满了腐朽的倒木。我在林子边上朝里看了看,一个人还真不敢进去。于是我离开山顶,往下走了一截子,绕过山顶和林子转到那一面,结果大出人意料的是——如此高的山,那一面居然只是一个垂直不过十几米的缓坡,青草碧绿深厚,连着一处没有水流的山谷,对面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山谷里艳艳地开着红色和粉红色的花,而在我们下面木头房子的地方,花一般都是白色或黄色的。当然,野罂粟就是红色的,摇晃着细长柔美的茎,充满暗示地遍布在草地上;森林边上生长的野牡丹花,也是深红色的,大朵大朵地簇拥枝头——但要是和这片山谷海洋一般的红色花相比,它们的红却都显得那么单薄孤独。
我站在这面山坡的缓坡上,站在深过膝盖的草丛中间,越过眼下那一片红花海洋,朝山谷对面碧绿的缓坡上遥望,那里静静地停着一个白色毡房。在我的视野左边,积雪的山峰闪闪发光。
那天,我裹紧衣服,找了一处草薄一点瓷一点的地方,遥遥冲着对面那家毡房睡了一下午,半下午天气转凉时,才冻醒了,急急忙忙翻回山那边往家赶。
我经常睡觉的地方是北面那片山坡坡腰上,那里的草地中央孤独地栖着一块干燥向阳的白石头,形状就像个沙发一样,平平的,还有靠背的地方。但却没有沙发那么软,往往睡上一会儿半边身子就麻了——要是那个时候贪那会儿正睡得舒服,懒得翻身的话,再过一会,腿就会失去知觉。于是等到醒来,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有钻心的疼痛从脚尖一路爬到腰上,碰都不敢碰一下,只好半坐着,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地熬到它自个儿缓过来。
这片山坡地势比较缓,有时候会有羊群经过(所以从山下往上看,会看到这面山体上纵列散束着无数条细而优美的羊道),四周烟尘腾起,咩叫连天的。只好撑起身子坐起来,在这羊群移动的海洋中,耐心地等它们过完了再躺下。而赶羊的男人则慢悠悠地玩着鞭子,勒着马,不紧不慢跟在羊群后面,还冲我笑着,吆喝着,还唱起了歌。
——但是我才懒得理他呢!明明看到这里睡的有人,还故意把羊往这边赶。
在那样的石头上睡,一睁开眼睛,梦境和对面山上的风景刹那间重叠了一下,然后对面坡上的风景便猛地清澈了起来——梦被吮吸去了。对面坡上的风景便比我醒之前看到的更为明亮生动了一些。
我狠盯一会儿对面山坡,才会清醒。清醒了以后,才会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回家。否则的话,我那点力量只够用来睡觉的,用来做一些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梦。没办法,整天只知道睡觉、睡觉,睡得一天到晚浑身发软,踩缝纫机都踩不动了——每踩两下,就停下来唉声叹气地发点小牢骚。然后他们就知道我又想溜了。但这会儿还没到溜的时候呢!我老老实实踩了一阵子缝纫机,然后开始做手工活了,然后找根缝衣针来穿,但是捏着针,半天穿不进去线,我就到外面太阳底下去穿,等到了太阳底下,就迅速穿针引线,连针带线往衣襟上一别——这才是溜的时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