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逝去意味肉身与灵魂的双重消亡。然而,渐趋消亡的灵魂却不会随肉身的衰败而最终消散,它会在一段时期之后重行组凑在一起,凝聚成一具全新的精魂,并由此踏上去往另一世界的漫长而又布满荆棘的道路。死神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无处不在。他苦心经营每个生命个体的死亡,将恐惧、空虚、崩溃毫无保留地馈赠给人类。要想在死神的佑翼下日久天长地维护生的尊严,人类将承受多少痛不欲生的苦难体验与徒劳无功的绝望心境?
《死人的时代》这部小说恰恰回答了这一问题。初读小说,不免感觉作品从头到尾只描绘渲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埋葬死人。彼得(小说的叙述者)与同伴科尔多纳是布鲁德诺集中营里被挑选出来当掘墓人的两个法国囚犯。因身担这样一份特殊职责而能暂时远离死神的他们每天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埋葬死人与等待埋葬死人。虽然在等待埋葬死人的过程中两人也饶有兴致地在墓地里养起花草,但那毕竟只是他们对死神一厢情愿的逃脱,实际上仍无法摆脱那个灰暗时代投射下的阴霾。
正当此时,两个新哨兵的到来——特别是恩斯特的到来给公墓队带来了一些小小改变。恩斯特与锯木厂的青年列鲍维奇同时爱上犹太姑娘莉迪——这竟然是我重读小说时的新发现,读第一遍时我们太容易被充斥眼帘的死亡图景惹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根本看不到萌芽在萧索颓败下的爱情的种子。当然,诸如“爱”这样奢侈的字眼是绝不在那个死人的时代所能容忍的词汇范畴之内的。这束爱的鳞光最终在恩斯特受处分、列鲍维奇被追捕的无情结局中生生被死神的狞笑掐碎,散落荒野。
对待另一段同样不合时宜的爱情,小说的作者表现出较之于前者稍为宽容的柔情,甚至不惜让这样一部以探究人在死亡之下谋求生命尊严所必须承受的痛苦为己任的小说在彼得与玛丽娅的相拥中戛然而止。这样的处理不免让读者产生“这莫非是一个光明的尾巴”之类的猜疑,大有软化作品批判张力之嫌。
意识到“爱”绝非《死人的时代》这部小说所要着重探讨的主题,我们自然会将目光转移到作品自第八章就开始的对德军消灭“犹太虱子”计划的大篇幅描写。所谓清除计划,不过是用一列列火车将被选中的犹太人运到某个死神的驻扎基地,用电或瓦斯结束他们的生命。就这么简单,但却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病中的彼得每天都得遭受列车车厢内种种嘈杂声音的折磨,一次次在心灵上排演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过程。有什么能比感受死亡更令人恐惧的呢?相比直面死神时所产生的短暂的惧怕、痛苦以及最后的解脱,感受死亡的痛苦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漫无边界的恐惧,痛彻心扉的恐惧。
在众多描写二战集中营的作品中,加斯卡尔这部《死人的时代》算不上一部正真意义上的悲情小说,但它无疑是最引人入胜、最令人爱不释手的一部。也因此作品获得1953年的龚古尔文学奖。遗憾的是,我所拿到的这个译本显得不够精善。几个专有名词的翻译就存在多处重大失误:故事发生地大部分译作“布鲁德诺”,但却有几处译为“布罗德诺”;莉迪的名字时有译作“莉迪亚”。尽管如此,毕竟瑕不掩瑜,加斯卡尔在作品中对人性在死亡的威逼下所迸发出对生的尊严进行本能维护的深刻描摹依然是弥足珍贵的。